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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年的初冬和年的盛夏，断断续续观看了“昆山百戏盛典”的四场折子戏演出，地方剧种的风貌和现状窥见一斑，有惊喜，有遗憾，有困惑，五味杂陈。一场耗资不菲的“百戏盛典”，但愿不只是历史在演给历史看。
年11月18日雨
头一遭去昆山市当代昆剧院剧场，出租车司机停靠的地方似乎没什么不对，下车找到剧场却费了一会儿周折，原来昆山的当代昆剧院剧场和图书馆连成了一片，新建的公共文化设施共有的特点：大，超级地大。围着超级大的建筑找到了剧场，又询问了保安，才知道从宽广的楼梯上到二楼才是剧场。剧场的前厅也大，大到空旷，摆了很多“百戏盛典”的海报，热闹的戏曲装扮的剧照摆在这里烘托着盛典气氛，都没能热闹起来。剧场倒是不大，规规矩矩的镜框式舞台，墙面间或有些古装人物造型的壁板做装饰，两层的观众席估计有个座位，票价真是不贵，一楼30—80元/张，二楼一律20元/张，当晚的上座率大约五成。《戏缸》四川省折子戏专场剧团川北灯戏《秀才买缸》年11月17日于昆山当代昆剧院
唐凤元摄头一回看川北灯戏，立即被这个剧种吸引了。《秀才买缸》的情节取材自民间流传的郑板桥故事，和《威尼斯商人》中的“一磅肉”异曲同工，说的是奸商逼讨盐债，强行拉走了一口古缸，郑板桥得知后追到奸商，口口声声说要论斤买缸。奸商喜出望外，心想论斤卖缸可是大赚了一笔。郑板桥坐进缸中，指挥着两名抬脚，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古缸原来的主人家。奸商要按古缸的斤两收钱了，岂料郑板桥说他银两不多，只能敲个缸底买三斤，奸商急了，缸怎么能敲出个斤两来卖呢？结局自然是奸商还了古缸。两名抬脚的动作完全模仿灯影戏，伸手伸脚都夸张，郑板桥坐进缸中行路的一段表演像民间社火中的耍旱船，花样迭出，趣味十足。另一台小戏《灵牌迷》，把一对好吃懒做的小夫妻之好吃和懒做夸张到极致；《巧断家务案》表演的是婆媳间因一碗寿面起了嫌隙，清官断了难断的家务事。《对峙》南充市川北灯戏剧团《灵牌迷》年11月18日于昆山当代昆剧院
舒见芳摄高腔、昆腔、胡琴、弹戏和灯戏五种声腔构成的川剧中，只有灯戏是四川本土的。灯戏自称源于傩戏，至今有年的历史，从当晚三个小戏的演出中，傩戏的影子没有看到，悠远的历史无从体察，但时时处处看到了喜气洋洋的现世民间。剧情是民间想象的，起了矛盾的因由是民间心理的，种种好看的好耍的是民间方式的，最终的解决是民间智慧的。没有水袖，没有大段的抒情唱段，一如焦菊隐先生在年发表的《旧剧新诂》中写到过的，旧剧的特征一是“表演作风的模拟化”──民间戏剧表演的方法采取影戏和傀儡戏的模拟作风；一是“音乐的贫乏性”──历史上民间音乐生活贫乏，民间戏剧中音乐成分薄弱，焦先生说“中国戏自古以对白动作为主，而具备着话剧的本质，这是最应当注意的”。在看到川北灯戏之前，对焦先生的这个发现好像并不在意，而看过灯戏难免琢磨，“唱”在这类戏中的确并不重要。像中古时的喜剧，川北灯戏高度类型化的人物，“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式的喜剧套子，川人特有的诙谐幽默是灯戏的基因，难怪他们管自己的戏叫“喜乐神”。还是焦先生的话：“风俗喜剧才是旧剧的主体，大家常常忽略了这一点。民间的风俗习惯、礼仪生活的痛苦以及人情世故，全借着想象所具体化的故事与穿插充分地发挥出来。”川北灯戏印证了焦先生的论述，但焦先生的论述对时下的戏曲创作可有影响？风俗习惯和人情世故若入不了现今创作者的法眼，戏曲的主体是否一点一点地丢失了呢？
年11月19日雨
青海省折子戏专场，观众仍多半是老年人。真抱歉，看平弦戏《狸猫换太子·拷寇》《白蛇传·断桥》《挡马》时，犯困了。演员非常认真，但一招一式似都在拷贝京剧，没有剧种特色。翻看说明书，平弦戏脱胎于平弦曲艺，年，青海省民族歌舞剧团的前身青海省文工团的三名演员在平弦曲艺老艺人的配合下，用平弦坐唱曲艺的音乐唱腔排演了两出折子戏，年，当地*府和文化部门决定将平弦曲艺发展成地方剧种，次年有了第一台平弦折子戏。不料，年成立的青海省平弦实验剧团于年解散，剧种随之夭折，而年该团恢复，意在结束青海无地方戏的历史。显而易见，平弦戏不算长的历程中，行*干涉的力量比较强。毫无疑问，台前幕后的所有人员一定都尽力了，剧团获得了很多荣誉，近年来还创排了大型的现代戏。好奇的是，平弦戏在当地受欢迎吗？其母体平弦曲艺现状如何？和平弦戏历程相仿的年后的新剧种，是否最大的价值都在于结束当地没有地方戏的历史？这一价值的价值究竟何在？这些剧种的演员培训是否都从京剧坐科？表演的京剧化是否唯一出路？不禁杞人忧天，对这一类剧种的存在打了问号。青海省藏剧团后面有个括号──*南州民族歌舞剧团，藏剧团是隶属于歌舞剧团的？今年藏戏像轧了闹猛，先是有西藏日喀则昂仁县日吾其乡迥巴藏戏队的《顿月顿珠》亮相于乌镇戏剧节和上海国际艺术节，据说是上海援藏干部推动的，又看到由藏族学者推荐的、受邀于上海音乐学院仪式音乐中心演出的拉萨雪巴拉姆藏剧团的表演，相较之下，青海省藏剧团呈现的《松赞干布》第三幕太像民族歌剧，《和缘》本身是和京剧合演的，只有在《格萨尔王·吉祥岭国》中能领略到藏民族的说唱艺术。藏戏年入选联合国非遗代表作名录，布达拉宫的藏戏壁画诉说和证明着藏戏的悠久。青海的*南藏戏是藏戏的一脉，据说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后开始衰败，衰败的原因不难想象：老艺人的离世和传统剧目的流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宗教祭祀和民俗活动的减少加速了藏戏的消失。如今的*南藏戏是从民族歌舞剧团中拯救恢复来的？是随着非遗热日益受到重视的？和硬造出来的平弦戏不同，*南藏戏应该是有来历、有传承的，来历和传承今何在？舞台上LED屏的图案极其热烈，好在演员们个个有一条能冲破云霄的好嗓子，再光鲜的舞台背景也遮不住他们音色的“亮”。
年12月5日雨
第三次踏入当代昆剧院剧场。照例，几乎成了“照例”，又发生了观众和安检保安的争执，水杯是一律不准带进剧场的，老人家的保温杯也不例外。而剧场内，明明观众坐不满，有观众想往前坐，却立即遭到服务员的严厉制止。原因大抵是，每晚的演出前都有一个各剧种向昆山“百戏盛典”的捐赠仪式，所捐之物为日后的百戏博物馆所陈列，捐赠仪式上，北京的和当地的官员要上台，是以剧场纪律特别严格，好像老百姓不是来看戏的，而是来参加一定规格的官方会议。今晚是期待已久的福建折子戏专场。错过了年福建举办的“百折传统折子戏展演”，一直“耿耿于怀”，今晚是来弥补一二的。果然，传统戏曲大省的捐赠就不一般，有上年头的旧戏本不说，莆仙戏捐的是筚篥。小小的一根筚篥，可是唐时龟兹传来的，本是地道的胡乐，竟传到了东南的沿海，莆仙戏中，被称作笛管的筚篥是领奏乐器。看过不止一遍的梨园戏《陈三五娘》，高甲戏《审陈三·探牢》是想看的，果然看到了举止似掌中木偶的班头爷，动起来四肢都模仿木偶的僵直；竹马戏《唐二别妻》是想看的，对剧种和剧目都一无所知，只觉得“竹马戏”这名称有“青梅竹马”的清新，果然是小戏小趣，只有简单的人物关系和离别的情境，连情节都还顾不得有，夫妻告别时的一句念白“流水不等人，船期不可误”，有了日常中的诗意；打城戏《目连救母·代母饶枷》以武戏为主，已经入了佛门的傅罗卜在地狱里寻到母亲，代母受吃荤之过，四个小*和这对母子做出种种造型，也果然“代母饶枷”，小*两边扯着，跳长绳似的，儿子前后翻滚，武戏总和杂技脱不了干系。两出莆仙戏，《杀狗记·迎春牵狗》和《敬德画像》，《迎春牵狗》没有传说中的精彩，通过虚拟的动作，表演出不上场的狗、表演出人和狗的互动，是戏曲中的应有之意，台上比较多的是狗向外挣脱、演员随之趔趄，似还不够丰富，也许是表演传承中有所流失？《敬德画像》情节有趣，他日有暇可独立成篇。高甲戏《骑驴探亲》是朵“奇葩”，剧情简单至极，甚至也说不上有情节，就是母亲想念出嫁后久未归宁的女儿了，交代了老伴家务事，梳洗打扮一番后，骑上驴去探亲，倘若不是福建方言的念白，情调上更接近东北二人转。演亲姆的是女丑，演亲翁的是破衫丑，都是高甲戏中丑行里独具特色的。亲姆够“出丑”的，尤其末尾时表演骑着驴子满场飞，但“丑”有余而可爱不足了。福建的传统戏曲令人尊敬，不仅因为保存的剧种和剧目多，也因其对传承的重视。在福建省折子戏专场中，每一出戏都列有传承人，今晚看到的高甲戏的掌中木偶丑已是传承到第五代，莆仙戏的小旦是第三代传承人，前两代艺人的名字出现在说明书上，还特别注明了他们是男旦，写了他们的艺名。福建的宗族观念强，也体现在艺术血缘的传递上。然而，仅就今晚看到的五个剧种六出折子戏而言，没有达到预期。这些戏的表演技艺个个可圈可点，但情节的支撑和人物的丰富都还不够，偏重于民间的娱乐而缺少应有的文学的基础。只有表演可看可“炫”是危险的，表演在代代传承中多多少少会有损耗，稍不留神就会“递减”，起源自民间逗乐的剧种如果退回到民间逗乐而已，多少有些可惜。戏曲走到最后，其意义总不能只是人类学的标本而已。
年8月4日雨
再一次体验“百戏盛典”，选择了千灯镇石浦影剧院。先游千灯镇，再看江西省折子戏专场，算是文旅自助行吧。有着顾坚纪念馆和顾炎武故居的千灯古镇距离千灯镇石浦影剧院甚远，沿途看到的，是一座座贡献了昆山巨大工业产值的厂房。石浦影剧院的演出无须买票，坐得满满当当，几乎全是老人，老人们相互招呼，颇为熟稔。这场江西省折子戏专场以采茶戏、花灯戏为主，有赣西采茶戏《醉青天》和万载花灯戏《三伢子钓鱼》，说是折子戏，实则是个小戏，瑞昌采茶戏《龚全珍》、武宁采茶戏《金印配》之外，另有婺源徽剧《水淹七*》和九江青阳腔《百花赠剑》。意外地在“百戏盛典”上第一次看到现代戏，《龚全珍》是同名大戏中的一场，描写真人真事，树立英模榜样。先上台的，是一群伴舞，绿色衣裙，舞蹈荷塘，接着出场的是龚全珍，她深情地思念丈夫，在她的殷殷切切中，丈夫出现在她的梦境里，一段唱后，伴舞再次登场，丈夫在“荷花仙子”的遮掩下换上生前的*人戎装，以庄严的敬礼结束了这场戏。大致推断“荷”是全剧的意象，荷花败了、荷叶枯了，还有莲藕奉献与人，这是荷的精神，也是先进人物的境界。奈何这场戏不像戏，更近乎表演唱。若是看了整出戏，会有具体的生动的情节展现人物，或许也会有别样的观感。相对成熟或历史积淀更厚重的剧种，如花灯戏、采茶戏，在唱腔、表演、舞台美术、服装化装方面，都还有不小的差距。依照傅谨教授的见解，源于农村的民间歌舞发展演变而来的剧种通常都旋律简单、表演单纯，最初由民众在节庆期间自娱自乐，而逐渐完善的过程往往发生在城市，尤其是在因为成为通商口岸而迅速扩张的行业城市和新兴城市，比如楚剧之于武汉汉口、源于说唱传统的越剧之于上海、评剧之于天津（参见《20世纪中国戏剧史·上》）。那么，时间已经又过去了一个世纪，城市又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城市底层的娱乐需求也不可与年前同日而语，没有搭上最后一班船成为影响力较大的剧种，花灯、采茶一类的剧种还有机会吗？《龚全珍》一类的现代戏，昭示着花灯戏、采茶戏一路向歌舞剧发展是条路径？又该怎么发展呢？
后记
没有去昆山看“百戏盛典”的日子里，仍不时听到昆山“百戏盛典”的消息。比如，来演出的院团捐赠一件戏曲物品之外，还要栽下一棵树，日后长成百戏之林；比如今年要求所有院团快递一块代表当地的石头，并刻上剧种的名称；还比如，要在正仪古镇新建一万余平方米的中国戏曲博物馆，并借助古镇的原有形态，常态化地展示戏曲口传心授式的表演教学。如此规划当然需要不菲的资金。仅就“盛典”而言，距离昆山较远的院团来演出一次，演出费加差旅费多在20万元上下，即便如此，我看到的演出中，仍有以现场打击乐配合录音伴奏的，乐队文场都没有到场。据说完成三年的“百戏盛典”耗资在一亿元左右，昆山有这样的实力，早在年昆山的工业总产值已经达到.51亿元（数据来自网络）；昆山也有这样的资格，昆曲的渊源在此，吴文化的踪迹可查。打造“百戏盛典”，借以提升昆山的文化产业，塑造昆山的文化形象，合理性和必要性在当下语境中都不容置疑。然而，几次观剧，感受越来越五味杂陈。如此品种繁多的“百戏”对应的是百姓，“盛典”也多多少少该有些忘乎所以的狂欢品性，而现在的演出，不免冷清。地方戏都是地域性很强的戏，离开了生长的土壤，观众自然兴趣不大？而走马灯似的展演中，各剧种各剧团之间又鲜有观摩交流相互学习的机会。倘若如此，“百戏盛典”像是专为演给专家看的了，“盛典”的意义不免打了折扣。更多的忧虑来自“百戏”本身。依据年文化部发布的全国地方剧种普查结果，全国有个剧种，举办这样的“百戏盛典”，可谓中国戏曲发展史上空前的壮举。但是，以中国地域之辽阔、历史进程之复杂，剧种产生之多元、传承水准之不一，除却地方利益和感情，所有的剧种，都值得保护吗？应该怎样保护传承？在“百戏盛典”上看到的不少剧种的现状，并不十分乐观。孕育和成就戏曲的土壤已经改变，台上的都像是历史了。“百戏盛典”，像是历史在演给历史看，其发生只是为了历史。这壮举未免过于悲壮了些，兴许是更多精彩的演出我错过了，但愿。
（原载于《戏剧与影视评论》年9月总第三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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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郭晨子：上海戏剧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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